蜀汉建兴六年(公元年)春正月,诸葛亮和他的将领们商议进军的方略。当时,从汉中北进,必须经过几百里的高山险谷,正如曹操所言:“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自古以来,有三个方向,五条通道。一个方向是出秦岭入关中。这个方向上有三条谷道,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谷长路险,均赖栈道通行,大军行动比较困难。另外褒斜谷还有一条支路,在秦岭西端与陇山分界处,为嘉陵江上游低谷地带,地势平坦,却有散关和陈仓两座要塞坐落在此,自曹操从汉中撤兵以来便有重兵把守在此,难以轻越。另一个方向是由汉中经阳平关、武都(今甘肃略阳)、建成(今甘肃西和)、祁山(西和县北祁山堡)出天水,道路较远,但较为平坦。第三个方向是由汉中向东,迂回武关、蓝田,这条路路线太长,且靠近魏国首都洛阳,有重兵把守。
在进军方略上,诸葛亮和蜀汉的头号大将魏延发生了分歧。这段历史公案大家都很熟悉,我也不再多说,只能分析一下诸葛亮的理由。
打仗的事,多少含有赌博性质;胜负之数,所系的因子太多。兵多、将广、粮足的一方,可以打了再说,败了卷土重来;正如赌本雄厚的赌徒,可以千金一掷,输了面不改色。反过来说,兵比魏国少,将没有魏国多,粮食更是成问题的诸葛亮,实在是虽然明知有胜利的可能,而仍旧不宜于轻易冒险的。
何以说魏延的计划是冒险呢?长安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几百年来修筑得甚为坚固,而魏延走的是险峻的谷道,连士兵的补给品都是靠人驮,当然不可能带什么攻城器械;凭那五千名战斗兵和五千名辎重兵,要想攻取长安,实在是勉强得很。即使攻下了,也难免敌人不从洛阳和宛城给魏延来一个反包围。而魏延设想的诸葛亮主力能在二十多天内就赶到长安来接应他,时间抠得太紧了,长安西部关塞重重,只要出现一个郝昭类的人物,就足以狙击蜀汉的进攻了。
以上也并非定论,说魏延的计划一定不会成功,关键是诸葛亮本钱少,他冒不起这个险。所以诸葛亮说:“此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夕十全必克而无虑”。实际上魏延还没有搞明白,自从建兴五年他被封为凉州刺史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诸葛亮的兴复汉室战略由“一举灭魏”变为了“平取陇右,蚕食雍凉,逐步灭魏”。具体来说,就是兵出祁山,绕道陇右,西连诸戎,夺取长安。要完成这个步骤首先要占领两个要点:
一是祁山,此乃由汉中进攻天水的要道,而天水则是由汉中进攻陇西的要道。《读史方舆纪要》称天水“当关陇之会,介雍、梁之间,屹为重镇”。天水在陇山(六盘山)山脉的西侧,控扼沿渭水河谷穿越陇山之路。陇山本是关中的西部屏障,但若蜀汉控制了天水,可以自陇西东逼关中,则关中形势不利,所以天水对于陇山形势的控制意义重大。而蜀汉要得天水,必取祁山。
二是街亭,全称街泉亭,在今陕西秦安县东北、庄浪县西南,把守着自泾河谷地进入陇西的要道。自陇上进入关中的通道主要是渭河、泾河等河流穿切成的河谷低地。渭河方向山势较险峻,而泾河方向相对较为平易。因此只要控制了街亭,就可以狙击魏国大军,确保蜀汉对陇西的控制权。
祁山、街亭都属于魏国的雍州刺史管辖。当时的雍州刺史是郭淮,是魏国的一流将领。因为雍州的战略位置重要,西御诸羌、南控巴蜀、东护关中、北连平凉,而雍、凉一带的少数民族反魏力量又特别强大,时时发动暴乱;而且蜀汉大军自年就进驻汉中,虎视眈眈,所以雍州应该有一支庞大的地方军队。根据姜维曾经“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于洮西,经众死者数万人”,而王经尚能“以万余人还保狄道城”来看,掌握在雍州刺史手中的机动部队不会少于三万人,甚至更多。而陇西、天水、南安、广魏诸郡的兵力至少也各自有几千人。因此,雍州地方军总数至少有四、五万人。按规定,雍州治所在长安,也就是说,郭淮应该待在长安,但是,由于和少数民族的战斗很频繁,如果他留守长安,未免鞭长莫及,更何况他还兼着征羌护军的军职,所以他实际上应该在陇西;从个人心理来讲,夏侯楙是安西将军、都督关中,资历、能力远不如他,名位却在他之上,郭淮也不会愿意待在长安听后辈使唤。这样一来,诸葛亮欲取陇西,势必与郭淮的雍州兵一战。
相比之下,整个蜀汉能动员的兵力大概在十万人左右,由于南中新定,需要一些兵力留守监视,而防备东吴和绥靖地方也需要一些人,因此估计能够参加北伐的人数不会超过八万人,与魏军相比没有绝对优势,要想在关中魏国大军增援以前就击破雍州地方军,很难办到。由于陇西地势高屋建瓴,不管从汉中还是关中,仰攻陇西都是处于不利地位的。如果郭淮占据险要,高壁深垒,挫其锐气,诸葛亮大概也只能干瞪眼。因此,要另想办法。
建兴六年()春,诸葛亮假以出兵进攻模样,扬言出斜谷道(陕西终南山有褒、斜二谷口,南口曰褒,北口曰斜,同为一谷,可以直达眉城西南三十公里处)攻眉城(今陕西眉县北),并派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在今陕西勉县褒城镇北十五里的箕山中),魏国果然中计,调动雍州地方军的机动部队到眉城,由大将军曹真节制,对抗赵云军。
拦路之虎已走,诸葛亮也开始行动了,是年二月,他亲自率领六万主力,西出祁山,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第一次北伐。蜀军“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安定、天水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魏国这才搞明白诸葛亮的主要目标在哪里,虽然“朝臣未知计所出”,魏明帝倒还颇为镇静,说“破亮必也”,给大家打打气,命令右将军张合率领洛阳的中央军预备军团五万人,去对付诸葛亮,他自己也在二月七日到长安督战。
曹真这会儿心里肯定在埋怨明帝:你派军队来就行了,你自个儿跑来前线干什么呀?没办法,皇帝就在长安,为了以防万一(谁能保证诸葛亮出陇西到底是虚是实呢),他必须留下来对付赵云,让张合和郭淮去对付诸葛亮吧。
现在公认为,张合、郭淮带去参加街亭之战的有五万部队,这实际上是对史料不加分析的草率推论。张合从洛阳带来了五万中央军,加上郭淮的雍州兵主力和原来守备关中一带的魏国军队,曹真手下的部队不下十万人,按理说分一半给张、郭也没什么。但陇西危急,救兵如救火,如果还是以步骑混合部队去救援,会严重影响行军速度。从魏军选择从平坦的泾水谷地直奔街亭也可以看出,速度是第一要素,因此不能走虽然路程较短但是却较险峻的渭水谷地。所以我姑且猜测一下,参加街亭之战的魏军全是骑兵部队。就算曹真给张合的是步骑混合部队,“以巧变为称”的张合也必然选择步兵在后、骑兵先行的策略,这样才能争取时间。
魏国的骑兵在三国之中,是占有绝对优势的,曹操击破乌桓时曾经“降者二十余万口”,收罗了不少鲜卑族骑兵。“虎豹骑”赫赫有名,与马超交战时,曾经“纵虎骑夹击,大破之,斩成宜、李堪等”。魏国的皇族将领曹仁、曹纯、曹真、曹休、夏侯尚都是骑兵将领出身,因此,那五万中央军中肯定有为数不少的精锐骑兵。而郭淮的雍州兵,出自陇西民风剽悍之地,“良家子”皆“善骑射”,而且常年与羌、胡游牧骑兵作战,可想而知骑兵数量也不少。这样算下来,临时凑个两、三万骑兵是不费事的。
在蜀汉方面,虽然有三个郡响应,但是魏国边防军还在坚守包括祁山在内的边境各要塞堡垒;各郡郡兵有被消灭的、有投降的、有叛乱的,也有一些固守城池,如天水郡的重镇上邽(今天水市)、冀城(今甘肃伏羌县南)等,都还在魏国控制下;陇西、广魏两个郡没有响应,仍然忠于魏国。可以说,虽然形势一片大好,但仍然有暗流。摆在诸葛亮面前最紧迫的就是要急速控制祁山和街亭,前一个任务,他决定自己亲自担任,因为夺取祁山和扫平陇西各郡的魏国残余势力、抚慰三个郡的暴动吏民是一个连贯性的任务,军事手段与政治手段必须交融并用,他认为除了自己无人可完成这个任务;而后一个任务,他决定交给从来没有独立带兵打过仗的马谡。
诸葛亮在得到魏国援军已经沿泾水谷地向陇西前进的消息后,便派参军马谡率领裨将军王平、将军李盛、黄袭、张休等诸军,疾赴街亭,以拒魏军;行事谨慎,思虑周详的诸葛亮为了对这场至关全局的街亭之战部署得万无一失,又派将军高详为其翼,屯兵列柳城(今甘肃清水县北)。
诸葛亮的六万大军,除去辎重部队外,战斗部队大约有五万多人(有人根据魏延的子午谷计划就认为辎重部队与战斗部队的比例应该是1:1,却没有考虑到那是因为谷道车马难行,必须由人力运输补给所致;在平坦的大道,有车马运输辎重,承担后勤任务的兵力不会太多),考虑到街亭的重要性,而且陇西地区已经没有魏国的野战大部队,分兵一半给马谡是合理的,因此我估计马谡和高详两军应该不少于二万人。这样一来,马谡军和张合军的数量相差不会太大,只是一方是骑兵,一方是步兵和弩兵。战斗的胜负,就取决于双方主将的指挥水平高低了。
东汉建武六年(公元32年),光武帝刘秀与雄据陇上的隗嚣曾在街亭周边的陇山一带展开了历时两年的争夺战。刘秀初期集中精兵良将,分路向陇山实施正面进攻,竟被阻于诸要隘之口,不能逾越一步。这是因为在山地作战中,攻者在山隘之前无法展开兵力,正面仰攻只能增大伤亡,而难以攻克。既然马谡“才器过人,好论军计”,我想他应该是知道这段历史的,所以他一到街亭,就“违亮节度”、“舍水上山”,不顾王平的谏阻,把诸葛亮的战前安排置诸脑后。
街亭既然以“街泉”为名,又靠近泾水谷地,自然是不缺水的,不过,水不在山上而已。张合在仔细地观察了蜀汉军的布置后,见马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史称“郃识变数,善处营阵,料战势地形,无不如计”,是一位深明地利的战术大家。他一面派郭淮率一部分兵力去攻击高详,进行牵制;一面“绝其汲道”,把蜀汉军修筑的引水上山的渠道给切断了。
根据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一个人要三天滴水不进就会渴死,那一天不喝水会怎么样?估计没有人研究过,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渴死。我没有去过街亭,不过从地理上看来,街亭属于陇中北部温带半干旱区,交战的时候是二月,白天气温不高,只有几度,但是空气干燥。那一天肯定没有下雨,要是下雨的话,张合的计策就不会奏效了。大家可以设想一下,穿着几十斤的铠甲,空气里一丝儿水气也没有,用不了几个时辰嘴唇就开裂了,另外还要加上饥饿,没有水,火头兵是没办法做出饭来的;脱水加上饥饿,虽然不会中暑,但士兵们的战斗力是大大降低了。要是我是张合,还要选几十个人在山下洗洗淋浴、搞搞泼水节什么的,估计效果会更加明显。
张合没有象马谡设想的那样去仰攻南山,他在等待马谡的进攻,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主将,这时候都会下令进攻的,等待下去就是死亡。可惜历来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蜀军拿着武器、穿着铠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下冲锋(如果他们的速度还能称之为冲锋的话),魏军只要用弓箭,就可以封锁山道,就是蜀军舍死忘生地冲到了山脚平地,在旷野上,步兵又怎么会是骑兵的对手呢?于是乎,“众尽星散”,溃败,无可挽回的溃败。
接下来张合要做的事情就变得比较简单了,只要他下达冲锋命令,养精蓄锐的魏国骑兵可以横扫百里战场,把蜀军全部歼灭。
可惜,那个和马谡作对的家伙又跑出来和张合过不去了。王平在自由辩论中输给了马谡(这也难怪,毕竟马谡可以和诸葛亮这个铁嘴整夜整夜地聊天,舌辩能力一定很高),不过他并不打算向张合认输,“惟平所领千人鸣鼓自持,魏将张郃疑其伏兵,不往逼也。于是平徐徐收合诸营遗迸,率将士而还”。又是一出空城计!蜀汉的将军好像特别擅长这种谋略,而且屡试不爽。
于是,街亭之战以击溃战为结局落下了帷幕,虽然不管在战略还是战术上都是魏国的一次大胜利,但对张合个人来说,却不够完美,毕竟,他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不知道他在得知真相后,有没有记住王平这个名字。历史证明,王平后来给张合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三年之后,“亮围祁山,平别守南围”,“张郃攻平,平坚守不动,郃不能克”,张合又一次在王平面前栽了跟斗。
在几十里之外(我估计的)的列柳城,高详在得到噩耗之后也无奈地撤退了。虽然《郭淮传》里很明白地写着郭淮“击破”了高详部,但这很可能只是胜利者的一面之词而已。高详所部有城郭掩护,蜀兵又以弓弩为长,郭淮如果真用轻骑去攻城,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只要牵制住高详部就是完成了任务,毕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斗是在街亭。高详在战后没有遭到下狱、夺兵、诛的重罚也可以说明他的部队损失不大,没有溃败。
此时的诸葛亮已经击破了祁山一带的魏国边防军,而且占领了西县(今天水市西南),只要再攻下上邽,就可以控制住整个天水郡,进而兵进街亭。而他派出的分遣队,也已经兵临陇西郡城下。可就在这时候,诸葛亮寄予厚望的马谡让他失望了。一着棋错,满盘皆输,现在吃什么后悔药都晚了。不但失去了可以扼阻魏军翻越陇山进入陇右,反攻蜀军的要冲,而且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兵力,全是精兵!如果继续进兵的话,也许可以在张合到来前攻下上邽,但那将是置全军于万劫不复之险地,现在,只能退。
按下诸葛亮的烦恼懊悔不提,远在眉城的曹真并不放心张合孤军去救陇西,但要想率大军远去,必须解决赵云对长安的威胁,于是他立即越过国境,进攻一直盘踞在箕谷装腔作势的赵云军。
前面已经分析过,蜀汉可以抽调出来参加北伐的八万人中,诸葛亮自己带走了六万,那么,赵云所部不会超过两万人;而曹真的大军至少也有五万。众寡悬殊啊,“云、芝兵弱敌强,失利于箕谷,然敛众固守,不至大败”。曹真也并没有穷追猛打,汉中一带地势险要,待久了让蜀军切断粮道可不得了,而且经过这次试探性攻击,他掌握到赵云军确实没有威胁长安的能力,于是,他放心地率领大军西去,包围了固守月支城的安定郡叛军,叛军的头领杨条确实识时务,谓其众曰:“大将军自来,吾愿早降。”遂自缚出,三郡皆平。
第一次北伐就到此为止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对魏国来说,收获最大的是陇西一带的汉族反魏力量都暴露出来了,三郡之乱不啻为反魏亲汉势力的一次武装大游行,也因此被魏国连根拔起。对蜀汉来说,损失甚大,最遗憾的是丧失了轻取陇西的最好的一次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本文出自北朝论坛,作者:daw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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